“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唐贞元十六年二月十八日的晚,那一夜的经历对于元稹来说是如此的深刻,以至于很久以后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日期,那夜的月色。
元稹在《会真诗》里清楚地描写了缠绵的经过,在千年之后的人们看来,那诗依然写得香艳露骨,荡人心旌:“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在晶莹的斜月下,天真善良的莺莺投奔了爱情,为了自己心爱的男子,为了梦想中的爱情,抛弃了一切,奉献了一切。也许古往今来有很多的人有这般的经历,曾经真心单纯地去爱一个人,为他(她)付出了一切。不管结果如何,起码在那一刻,付出的人是幸福的,虽然这样的幸福可能是要遭到报应的。 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莺莺这床也上的太快了些。其实这还不算彻底的,汉代的司马相如不过弹了次琴,卓文君便跟着他私奔了,连富翁老爹也不认了。那个时代,女子应允了一份爱情就等于一生一世,不会再有给你重来改过的机会。那是个严肃的时代,女子地位低下,虽然相对于其他朝代,唐朝的风气算是比较开明宽松,但是逾越礼制的爱情依然不容于世,和一个男子相恋,要么嫁给他,要么就是再也得不到幸福和爱情。
如那位被元稹好友白居易赞为“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的徐州名妓关盼盼,在其丈夫徐州守帅张愔死后却被白居易讽刺她不肯殉情,逼得她不得不绝食自尽;又如步非烟,因为父母之命而嫁于功曹参军武公业,毫无爱情可言,于是她红杏出墙,爱上了攻读课业的书生赵象,被丈夫发现后,只是淡淡说了句“生既相爱,死亦何恨”,于是从容淡定,任凭丈夫拷打,不肯开口求饶一句,最后终于被活活打死,以暴疾而亡的名义埋了。那个时代的女子,很少可以拥有幸福的爱情,所以这充分体现了新社会的优越性,起码你谈几场恋爱没有关系,女孩子只要不失身还是会有幸福的。 红娘把枕头也带来了,在古时候,共同倚靠的枕头是充满暗示意味的情物,是在一起温柔缠绵的明证。本朝初年高阳公主嫁于房玄龄之子房遗爱为妻,却不爱房遗爱,在新婚之夜就把新郎拒于洞房之外。高贵的公主爱上了玄奘的高徒、最年轻却最聪慧的高僧辩机和尚,那时高阳公主十六岁,辩机和尚二十一岁。高阳公主送给辩机一个“金玉宝枕”,却被小偷偷出。结果事情因此泄露,高贵的辩机被腰斩于市,而高阳公主也一辈子恨上了自己的家族,“帝崩无哀容”。或许唐代的女子血液里奔流着冒险的因子,所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哪怕被抛弃被鄙夷被万夫所指天地不容也再所不惜。于是整个唐朝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一大堆让人向往的爱情故事。莺莺对待爱情的勇气,无疑是秉承了大唐女子一贯的风气,虽然她的命运因此让人心痛,但是她的形象也因此让人爱怜,在千百年后的今天依然让我爱慕钦佩。 “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如此“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时光过的总是很快,古寺的朝钟响起,天快亮了,莺莺也要离去了。对于类似的幽会后的早晨,《诗经》里便有很细致的描述:《郑风.女曰鸡鸣》里写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女子在催促说“鸡已经在打啼了”,男子眷恋枕衾,“天还没全亮;你起身看夜空,启明星还闪闪发光”,然后慢慢谈到工作,谈到两个人的未来,谈到恩爱到白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齐风.鸡鸣》里写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女子催促男子快起身,男子淹留不肯,“那不是鸡叫,是苍蝇嗡嗡声,东边也没亮,那是月亮光而已”,回答言语可爱缠绵。
钱钟书说:“莎士比亚剧中写情人欢会,女曰:‘天尚未明,此夜莺啼,非云雀鸣也。’男曰:‘云雀报曙,东方云开透日矣。’女曰:‘此非晨光,乃流星耳。’用以比勘。”但是我们注意到,莺莺和张生一夜缠绵,居然不交一词,只是在天明将别的时候,呜咽哭泣。这个写法相当传神,我们可以从那“山盟海誓”的缺失和离别时的哭泣,感受到莺莺内心的矛盾:她明知道她正在做一件可能万劫不复的错事,但是却无法控制内心对于张生的情意,爱情的那种使双方合二为一的强烈愿望战胜了对命运的恐惧,她不敢说话,因为说话就代表了清醒,她宁愿在一种迷醉的状态下委身于自己的爱人,抛却一切利益的得失、道德的禁梏;当天明将别,她仿佛恍然从梦中惊醒,好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为自己的选择和命运哭泣,为自己所失去的哭泣。当然在这眼泪之中,对于离别的伤感,也占了一定的比重,所以在未来的十多天里,她再也没有和张生联系。 直到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才又来与张生相会。想来未完的《会真诗》是个很好的说服自己的借口,只是来探讨文学罢了,但是总免不了“向谁行宿,不如休去”的挽留。于是这样相处了将近一个月。 “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这是最常见的断句,莺莺说:“我没有办法告诉她。”于是张生便想亲自和郑氏谈谈,促成这件事。但是见家长的事突然没有下文,很快张生也去了长安,这样的情节安排无论如何都是不通的。幸好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莺莺说她妈知道也没其他办法了,所以想促成我们的婚事。他们相处同居了一个月,而寺院内有崔家那么多的仆役,就算郑氏再昏懵,也应该了解到女儿的事情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女儿大了,心向外人,现在也只能期盼那男人能负责任把她娶去了,这样的心情很可以理解。我的一个朋友,和她女朋友两地分居,而且女孩子在当地做了教师,不错的职业,眼看因为家里反对要分手了,但是有天女孩子的父母偷听他们的电话,知道了女儿已经失身于我的朋友,于是第二天就让女儿把我的朋友叫去见面,很快便结了婚。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生活在古代还是生活在现代,一千多年下来,对待某些问题的做法还是一点都没变化。 但是张生可能很害怕被一桩寒门的婚姻套牢,一听这话赶快跑路;于是借口“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西下长安去了。去之前还先告诉了莺莺,“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有一种哀伤,是哭不出来的,它会慢慢渗透进你的骨子,日日夜夜一点一滴地侵蚀你的情绪。或许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面对离别的悲伤,所以在张生将要走的第二天晚上,莺莺没有来。我总是不能理解女子的心思,明明想念你的,却不肯见面;明明想把你留下的,却早早地说出一路顺风的祝福;明明在说没有留下更多的甜蜜回忆,却连分手了也不肯来见最后一面,谁都无法想见女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正是这样的复杂,才成就了莺莺形象的丰满。 但是很快,张生又回到了蒲州,又与莺莺相处了好几个月,也许是他无法放下这段感情,也许是长安尚未有“实现一个男儿宏伟志向”的机会,更可能是长安还没那么早开考,想最后的缠绵一下。莺莺的字和文章写的都很好,却从不给张生看;她写文章的水平很好,但是却好象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她言辞敏捷,但是在外人面前却很少说话。或许这样的女孩子最是让人怜爱。“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莺莺是个内向的女孩子,有了情绪却不轻易流露,她不会口口声声地和你说“我爱你”,但是连她注视你的目光都能让你感到无限柔情,你无法知晓她的想法,但是却沉溺于她时时流露的情意。她喜欢弹琴来抒发情感,可能是心情忧郁,所以弹奏的曲子异常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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