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琉璃时必有一声“啊”,是感叹于它的美丽,还是惊讶于它的澄澈魅惑?一见之下就无意识地发出“啊”的一声。人在看到美丽的物件时有一种本能反应,大约是惊叹。古人见到美人有一句用俗了的套话叫“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见到美妙物件不惊是不可能的。这惊叹本身就是对造物者的神奇技艺的倾心。琉璃是天工人事合而为一,才能成就得了的。沈从文先生说过美的东西带有一种忧愁,人在看到时有一种无奈,生怕它会转瞬而逝。琉璃这物件怎么可能这么美?药师和尚在《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曾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一般提起琉璃来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代宫殿寺庙屋顶上的瓦。白乐天《长恨歌》中有一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唐明皇看到两两偎依的瓦片,越发感到昭阳殿中的冷寂。从这当中可见信息,唐时宫殿里已有琉璃的存在了,鸳鸯瓦即为琉璃制品。但这里有一个疑问,它们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琉璃吗?是药师和尚叹赏的琉璃吗?
古代宫殿屋顶上覆盖的瓦并不是我们现代人所见的琉璃。它是陶土挂釉的。这个概念是元明后才明确下来的。它与琉璃相去甚远,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如果琉璃是屋瓦,那么药师和尚所云的“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就没了着落。琉璃在古时别名很多,比如:流离、璧流离、药玉、硝子、番玻璃。最后一个“番玻璃”意谓它是来自外洋——古人称西洋货为“番货”。而其实琉璃在中国古籍里面是早有记载的,2000多年前西周时代, 先民用铸造法制作了琉璃耳环,奇怪的是这种技术后来未能得以传承……琉璃渐离了中土,开始了西迁之路,一直散布到中亚西亚一带,在本土反而流风遗韵渺难追矣,成了广陵散了。到了清代大量的琉璃制品自海路旱路涌入中国时,许多人认为这是舶来品,名曰“番货”。其实它们是认祖归宗。
人天生具有爱好一切晶莹、透彻、脆弱物体的趋向;人赞美草叶上的露珠,南瓜车上的水晶鞋,绿荷上珠走玉盘般的圆润水珠。《红楼梦》中绛珠草的眼泪,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怕也是晶莹透彻的。琉璃的美也是一种出世之美,遗世而独立。如同曹植在《洛神赋》中所叹: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NextPage`
上海滩上现在多得是卖琉璃制品的铺子,有大的也有小的。规模大的也就是两家,一家是琉园,一家叫琉璃工房。琉璃工房是杨惠珊企业,杨惠珊另在市区开了一家酒吧,完全是琉璃装饰的。早年间杨惠珊出演过由白先勇小说改编的电影《玉卿嫂》,当时也是大红大紫,当过台湾的金马奖影后,息影后洗净铅华做了这家琉璃工房的老板。她的那间酒吧里面所有的装饰都是琉璃做的,天花板也是用琉璃做成的,晚上在灯光辉映中灿若星汉。那在上海滩也是数得上的高档会所了。国内玩家们都开始注意到琉璃收藏这一块了,并且有许多人做琉璃工艺品。欧洲做琉璃的人就更多了,有许多家琉璃学校,业余时间许多人到琉璃学校学做。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东倒西歪的,到底是自家手艺,看看也是欣喜。在这个喧哗躁动时代,好的手艺人怕是越来越少了。有个学者写过一本书叫《留住手艺》,在一个普遍的科技复制时代,手艺能留得住吗?
琉璃是火的艺术。在不同的温度阶段有不同的制作方法。温度从1450℃一直降到450℃都可以有所施为。 施造的手法分为热工技法和冷工技法,无所不用其极。制作过程相当冗长,从构思、设计图稿、雕塑立体原型到作品完成,需经数十道工艺、严格把关方可完成,全过程费时两个月以上。将精选原料以1400℃以上高温熔制成各种彩色水晶玻璃,并经过多次精选清洗后,按作品用料比例置于模具中,并设定严格的升、降温曲线,炉温必须控制在1000℃±5℃范围内。烧制过程长达15天以上,使水晶原料,精确到每个细微处,方可确保作品精细奇巧、立体真实、流线飘逸。一只模具只能烧制一件作品,无法二次使用,大型复杂作品甚至需要多次开模、烧制才能完成。制作者要有十足的耐心与好手工,每道工艺均有各自不定的变化因素,且在工艺过程中需反复实验、务期作品色彩无一雷同。低成功率,使作品更为珍贵。现在市场上的琉璃制品也是鱼龙混杂。有些小作坊成批制作,大量抄袭成功的创意,大量发售仿冒品。琉璃这东西也就是创意手工稀罕,材料值得几个钱,没有好的创意手工它只是含氧化铅的玻璃。藏家若收到这样的东西,也就跟买了一大块玻璃砖回家差不多。
好的琉璃制品是活的。它自成品后就独立存在于天地间,自有灵性。它有自己的生死劫数,包容光与影在材质中的游戏,如水般流动圆转。一天四时,一年四季,时时变幻。它不仅要透出自然界的光,还要透过人心的光。它与收藏者于万世中有契合,相逢一笑、莫逆于心。有时不是人在寻找某种物件,倒是物件在找人。这也就是许多藏家挂在嘴边的“缘”字。一件东西自工匠的手中诞生后它就具有生命了,它就开始寻找的过程,一直到它毁掉为止。景德镇的窑工是相信世间有窑神的,所以烧窑时敬神如神在。只要是跟火打交道的行业,里面就充满了变数,对着这种不可期的变数只好认为有个窑神在,这样烧好烧歹也有个托词。琉璃在烧制时,谁也猜不到结局如何,于是也只好效法先民,敬一敬窑神。结果常常是让制作者瞠目结舌,烧出匪夷所思的东西来。只得望空而拜,或者扬尘舞蹈,认定这一刻窑神从烈焰中腾空而过了。我曾在一个琉璃制品展馆中看到一只纸镇,通体的墨蓝,如同深海的水,中间夹无数晶莹大小气泡,美轮美奂。看看展品旁边附注的说明;原来这件琉璃烧出后,工人看看里面夹了无数气泡,认定为一件废品,正准备将它扔掉,恰巧被制作者看到了,一把抢过来,如同找到失散多年的孩子一样呜呜了。后来无论怎么着力模仿,做不出来了,这东西成了孤品。
大约在夜里,制作者酌一杯酒与它独对。似乎有声音在说:“来了吗?”有声音答:“来了。”暗夜里他回头看看,空无一人。细数华年白发丛生。他烧窑也算是烧了多少年了,这么接近完美的东西从来也没有见过。剩下的事情就是给它想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想了很久很久,拈断了几根须,终于想不出来。他废然长叹,手从膝盖上落下来——这东西大概永远就没有名字了。就叫个《无题》吧。躺在众多洋洋得意的琉璃展品中,孤寂得紧。一件物品做到接近完美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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