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林非认识已整整十二年。十二年的时间足够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十二年前，我尚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如春日嫩绿的禾苗，刚刚开始倾听身体拔节成长的声音。那年我上初一，和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生同桌。

　　第一天上课，铃声响过，全班同学已齐齐起立，他方才急忙现身在教室门口。满头大汗且纽扣错乱。引起全班同学一阵哄堂大笑。他低头涨红了脸走到座位上，一股果味的清香扑鼻而来。我看见他的书包不知被什么塞满，鼓鼓的。下课后，他从抽屉里抓了一把褐色的果子给我，他说，这是我在后山摘的，很好吃的。我问这是什么？他说是拐枣。我说原来你上课迟到就是因为这个？他有点腼腆地笑了，一双黑亮的眼倾泻出少年特有的纯净无邪。嘴角露出一对稚拙淘气的小虎牙。他就是林非。

　　林非是班上的美术课代表。但从初二开始他便经常迟到早退。与一帮以贪玩而出名的学生在一起，成绩一落千丈。接着他的座位被调到最末排，美术课代表的职务由我接替。

　　初三刚开学就听说林非由于脊柱受伤而住院休学。没多久，我因患急性黄疸肝炎住院。在医生的建议下休学。

　　一年之后，我与林非再次成为同学。他的个头长高了，依旧浓眉大眼。是一个清透俊朗的少年。我们不再象以前那样面对面互相直视着心无城府地说笑。倒象做贼心虚似的在目光一接触间便急忙闪避。却又会有意无意地下意识去捕捉对方的目光。

　　林非开始变得懂事而专注。成绩跃居全段前几名。直至以优异成绩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而我则仍旧留在本校高中部。

　　在毕业留言本上，林非说，希望我们能再次成为同学。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惜。

　　一别三年。期间过年时我们偶有卡片来往。是那种很通俗的“新年快乐！学习进步！”之类的语句。但我相信，除此之外，另有更深的含义在言语间流淌。少年的心事，如黄山飘渺的云雾。亦真亦幻，却不知该如何伸手抓住。

　　
　　二

　　2000年9月，我来到杭州读大学。听说林非也考到了这个城市。在开学典礼上，我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直到大一的圣诞晚会上，校花贺芊芊和一个帅哥扮演的公主和王子惊艳于全场观众。大家一致认为那是一对金童玉女珠联璧合。而我却差点惊呼，那是林非啊！三年过去了，他成了一个英俊的白马王子。

　　贺芊芊是个极美丽的女孩子。任何用来赞美女性容颜的语句用在她身上都不过分。精致秀丽的五官，白细如瓷的肌肤。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兼舍友。睡在我下铺。有一次她看见我的画对我说，何浅浅，你画得真好。我也很喜欢画画，却总是画不好。我真羡慕你！

　　而此时，她与林非站在舞台上，如此天衣无缝。我的心在瞬间空空荡荡。

　　晚会结束后，我独自在走廊尽头徘徊。心事暗涌。林非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老同学，咱们又见面了！他的个子好高了，高我足有一头。路灯下他的笑容依旧清澈温暖。隐约露出两个小虎牙。仿若当年那个顽皮淘气的少年。他说，我在台上看着就象你。你是坐在第五排左数第七个位置吧。我笑了，你可真厉害呀。这么全情投入地演着王子，还能这么精确地看清我的位置。他抓抓头，憨憨地笑着。

　　那一晚的月亮浑圆微黄，亮亮地挂在空中，散发着象牙般柔丽的色泽。静默中，喜悦和温馨满溢。

　　是一个团圆的日子吧。

　　
　　三

　　周末的时候我在图书馆遇见林非。他正埋头于一堆厚厚书籍。期末临近，校园里到处弥漫着紧张的迎考气氛。他合上书本悄声问我，老同学，今晚有什么安排吗？我答，吃饭，看书，睡觉。他说，学习要劳逸结合。我们现在劳了，待会儿一起去逸一下如何？我说好啊。

　　晚饭后我们一路走到清河街。很冷的冬天，街灯次第亮起。路上行人熙攘，店铺林立。一派盛世繁华。
　　街角转弯处一个老人在摆地摊。黑色的绒布上摆着许多亮晶晶的饰品。走近细看，原来都是些琉璃制的挂件。在灯光下散发着玲珑剔透的气质。我看中了其中一个淡紫色的月牙形饰件。简单别致却充满灵气。

 
　　老人脸上有着深深浅浅的岁月痕迹，此时却笑成一朵芬芳的菊，月亮女神会保佑你们的爱情，幸福永远。林非说，喜欢就买下吧。然后掏钱。我的心里静静绽开一朵甜美的花。

　　这时旁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这个紫色的月亮真漂亮，还有吗？老人摇头，没有了。每样都只有一件。女孩极度失望。边上的男孩忙安慰她，其它的也都很漂亮啊，你再挑一个吧！女孩沮丧地说，可我只喜欢这一个。这一对小恋人看起来大概十六七岁读高中的模样。老人说，你们三天后再来这儿吧，我再给你们带一个过来。男孩却摇头，我们住在余姚，明天一早的车就回去了。

　　林非看看我说，不如把这个先给他们吧。我们可以三天后再来买。我点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林非轻轻牵住我的手，他说，浅浅，你还记得那些拐枣的味道吗？他第一次叫我浅浅。以前他都是叫我何浅浅或者老同学。我说当然记得，那种清涩酸甜的滋味，真想再尝一尝。

　　他就这样一直牵着我的手到学校。天空终于飘起雪花。淡淡的，轻盈的，如无数樱花飞落。整个世界仿佛一个坠于童话中的梦境。

　　我的手心一直很暖很暖。那夜的梦里，全都是那个美丽的淡紫色月牙形琉璃坠。

　　
　　四

　　三天后，我在贺芊芊的脖子上看见了那个一模一样的淡紫色月牙形琉璃坠。她白皙的皮肤衬得那个晶莹的挂坠更加灵秀动人。我十分惊讶却不动声色，我问，芊芊，这么漂亮的挂件哪儿买的呀？她的两颊微微有些胭红，神态却很甜蜜，就是那个和我同台演出的，林非送的。

　　我生凭第一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脑一片苍白，如同窗外的雪雾，看不清楚方向。我决意向林非问个清楚。走到半路我又折了回来。他和芊芊可能早就是一对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哪个男生不会动心。至于三天前的事儿，或许只是他表演天分的临场发挥。没有承诺，更没有告白，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吧。

　　正胡思乱想间，大米来找我。他是我最忠实的追随者，曾频频向我示好。我一反常态地挽过他的胳膊，有一种报复和补偿的心理。我说大米，我们一起去图书室复习功课吧。大米显然受宠若惊，连声说，好啊好啊。

　　林非依旧坐在图书馆左侧靠窗的位置。一抬头看见了我们。笑容有些许僵硬，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依旧埋头去看他的书。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此后我和林非一直没有联系。偶尔在路上遇到，他也总是沉默。我们各自互望一眼，略一点头，然后淡漠离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那个夜晚真的只是一场梦境。难道他真的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吗？

　　而此间，大米经常来找我一起复习功课。我没有再找种种的借口来推脱。我知道我并不喜欢大米，但我需要温暖和安慰。

　　
　　五

　　开学后没多久，舍间便开始流传金融系才子林非和中文系校花贺芊芊有情人终成一对。一切似乎再合情合理不过。王子本来就是要和公主在一起的。

　　果然，他们的身影开始公然出现在公共场合。贺芊芊小鸟依人，甜美如花。那个月牙形淡紫色的坠子就骄傲地挂在她的颈间，在阳光下闪啊闪，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时光如流水，转眼又是三年。

　　三年后的老乡聚会上，我和林非不再冷眼相对。我们早已学会了看似无所谓地互相打趣和挖苦，他说，老同学，什么时候把你的大米也带过来一起聚一聚啊。我说好啊，没问题。哪天你和芊芊终成眷属的时候也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啊。然后我们互相拍着肩膀，做称兄道弟状。

　　
　　六

　　毕业后我和大米便分手了。分手时，我们似乎都没有太多哀伤。和众多的校园情侣一样，生活的现实已然摆在我们面前。而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无法释怀的结。

　　我回到家乡做了一名中学老师。有一次在家整理橱柜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那是林非在高三毕业前写给我的。想必妈妈当时为了让我专心学习而将这信扣下了。信中他仍然是客气而有距离的口吻。问我近来学习如何，想考哪里的学校等等。我从来没想到他会给我写过信，而他也从未提起。

　　再次见到林非已是2005年的春天。草长莺飞的四月，清透温暖的季节。他站在人群中玉树临风的模样。雪白的衬衫，淡蓝的仔裤。他的微笑温暖如昨。他说浅浅，其实那只是一个误会。

　　原来那年他去清河街买下那个琉璃坠到宿舍找我。当时宿舍却只有李梅一人。他告诉李梅把信封里的东西交给何浅浅。结果一只耳朵塞满音乐的李梅把何浅浅听成了贺芊芊。而芊芊对林非早已芳心暗许。加之我的种种表现，使林非误以为我和大米是一对。我拒绝了他，把琉璃坠转赠给芊芊。直到有一次林非在醉酒后对芊芊说，我真不明白，浅浅为什么要拒绝我，把琉璃坠给了你？毕业后，贺芊芊思量再三把琉璃坠还给林非。她说，我无法忍受你的心里一直住着何浅浅。

　　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们都感慨万千。那些年少青涩的爱情，那些青春期莫名的骄傲与自尊，疏离与淡漠。一去经年。

　　林非再次牵住我的手，他的手掌依旧温暖有力。他说，其实自从我打算去后山采那些拐枣给你吃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你。但愿我现在说这句话还为时不晚：浅浅，我爱你。